小時候,我媽就向我表明─算是語帶警惕地告訴我─我的曾祖父勞夫.賽法洛在曼哈頓下東城開了一家搬家公司,目的是為了在禁酒令時期(Prohibition)幫綽號叫「幸運」的查理.魯西安諾運送走私的威士忌;「幸運」是美國數一數二的黑幫人物。

我的祖父叫喬,他與他的兄弟都在這家搬運公司工作,和「幸運」幫派底下的幾位手下共事。有位名叫湯瑪斯.杜威的檢查官,辦案積極,他在追查「幸運」及其組織時,「幸運」手下一名有前科的黨羽被逮捕─罪名不是走私─而且因為是累犯,被判重刑。我的祖父是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卻去代他受刑。刑滿之後,他帶著全家從東十四街搬到史坦登島(Staten Island)乾塢附近的二樓小公寓。那時當地的男人都有綽號,他也不例外;因為工廠換班哨音一響起,下班後的他就直奔島上大家常去的友善酒館(Friendly Club),而且一進去就叫兩杯啤酒,所以得到了「兩杯啤酒」的綽號。

我們全家公認我是他最疼愛的人,何以見得?我才五歲大,他就開始帶我去友善酒館,在他的朋友面前獻寶。我跟當時每一個優秀的義大利小孩一樣要學手風琴,而我的祖父等不及要把我抱上吧檯、讓他的伙伴瞧瞧我不必看譜就能演奏手風琴的樣子。在啤酒活嘴和裊裊煙霧中,他會傲視全酒館,一副喂,閉嘴,我們現在要聽小羅伯演奏的神氣模樣。酒館裡的人全都驀然肅靜,聆聽我硬擠出來的曲子。曲子不忍卒聽,但是沒人敢跟「兩杯啤酒」賽法洛開玩笑,沒有人敢取笑他孫子演奏得有多爛。

祖父過世十多年後,我在啤酒乾塢(Brewers Dry Dock)謀得一份夏天的短期工作,工作內容包括木工、油漆和裝配。第一天上班時,一位已在工廠做了二十年的工人問我:「喂,小子,你究竟是怎麼找到這份工作的?」

「哦,我祖父以前是這裡的工人,他的朋友很多,」我訕訕地說,「靠一位認識他的工人幫忙,我才能進來。」

「是喔,小子,那你的祖父是誰?」他歪著頭問。

「哦,他去世很多年了,認識他的人都叫他『兩杯啤酒』賽法洛。」

「開什麼玩笑,」那工人大為震驚,「每個人都認識『兩杯啤酒』!他可是大人物。」

我是「兩杯啤酒」的孫子這件事傳開來後,我們在全美勞工聯盟(AFL-CIO)的工會工人代表史提夫來找我。「喂,小子,我們今天需要你幫忙,」他說,「你喬好後,就來便所找我。」在乾塢的工人用語中,「喬好」的意思是,早上一來上班就去找工頭,依你的技能分派工作─以我來說是木工─確定你當天要做的工作。「便所」就是上廁所的地方,設在工廠正中央的浴室。

我去找史提夫時,他卻跟我說,我必須到便所外面四處走動,看到任何不是工人的閒雜人等就拍打牆壁示警。我分配到的工作與島上的簽賭組頭來訪的時間一致,而史提夫讓組頭在便所裡接受賭數字、賽馬和球賽的簽注,並輪流指定幾個人把風。但我只接過這個任務一次,另一個工會便取代了全美勞工聯盟,史提夫因此失勢。這是學習忠誠與尊重很重要─而且無痛─的一課。

幾年後,我在史坦登島的華格納大學(Wagner College)偶然發現一份徵才公告,職缺是國稅局情報部(Intelligence Division of the IRS)的帶薪實習人員。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職務,不過徵才類別有整個夏季的全職工作、全學年的兼職工作和畢業後立即上任的全職工作。

收集這個工作的資料讓我有機會與情報部的一位特務談話。據他描述,他們並不會稽查與騷擾一般大眾,而是身攜槍枝和警察徽章,與其他情報人員,包括聯邦調查局(FBI)的人,共同成立聯合特別小組,把專門的會計知識運用在打擊毒販、匪徒和大規模逃漏稅的犯罪稅務案件上。那位特務老愛引用「文勝於武」這句老諺語,最後還說:「艾爾.卡彭(Al Capone)因為少報所得稅而入獄,要不是我們把那件案子查了個清楚,他才不會被送進惡魔島監獄。」

我已經選讀了會計和商業課程,而這份工作聽起來比成為錙銖必較的合格會計師(CPA)來得有趣得多。早年,我曾在大通曼哈頓銀行(Chase Manhattan Bank)和位在曼哈頓下城的蒙哥馬利.史考特(Montgomery Scott)經紀公司擔任事務員─我恨死了那份工作。我想要的是能讓我引以為榮,讓我興趣不減,而且不必侷限於一地、不必每天重覆同樣無趣日常事務的職業。可能是因為我在大通銀行和蒙哥馬利.史考特的乏味經驗,讓我一頭栽進了國稅局的工作裡。

到莫瑞街一百二十號工作的第一天,期待要推翻什麼樣的暴徒或關鍵人物的心情讓我極度興奮,直到那天結束。說真的,我走進局裡,感覺還蠻震撼的。等我適應了之後,一副老鳥模樣的莫理斯.司可尼克特務曳步走到我面前,對我說:「喂,小子,我來教你一些竅門。」然後從桌上抓了一把2B 鉛筆,慢慢走到手動削鉛筆機前,費力削尖每一枝鉛筆,同時一邊看看我、嘆了一聲,叨唸著準備工作前先削尖鉛筆的重要性。

然後他把我拉到影印機前,在玻璃面板上放了行程表,按下影印鍵,趁機器在影印時,他向我說明正確影印和不忘對照正本與影本的重要性。我心裡納悶:怎麼不提把壞人繩之以法的密謀和冒險活動呢?廣告單上說的超級警察可不是這樣,感覺上我像是被騙簽下了賣身契。

當天稍後,小組裡一位年輕主管解救了我,他叫東尼.卡皮內拉,向我解釋這個小組裡的人分成兩派:像司可尼克那樣的文具工派和像他這樣的認真做事派。東尼正在進行當時稱為「戰鬥部隊小組」的任務,那是由檢察總長巴比.甘迺迪(Bobby Kennedy)所設立的聯合小組,被派到東尼這組的探員正忙著對付紐約市大部分的黑幫大老和不肖警員;東尼也把我介紹給掃毒組的人,他們正在找出美國最大毒梟之一,尼基.巴恩斯(Nicky Barnes),和某個案件的關係。

巴恩斯是位越戰老兵,也是一幫貪腐軍人的首領,他們將海洛因藏在死於越南的美軍軍人屍袋中、運回美國,販售到東北部各地,而代巴恩斯收貨款的人拿著好幾個裝滿現金的圓筒狀大行李袋走進華友銀行(Chemical Bank)的某家分行;探員順利起訴銀行行員,銀行則付了一筆少得可憐的罰金。但少了那些行員,巴恩斯的髒錢就無用武之地。當時我就明白,毒品交易的弱點在於提供毒梟洗錢服務的銀行身上,這是我未來探員生涯的初體驗。我在紐約市接下特務的工作時,妻子伊芙琳生下第一胎,胎兒平安,伊芙琳卻有嚴重的併發症,治療了幾個月。在那段時間裡,我為了照顧他們母子,請完了所有的特休和病假,但伊芙琳仍需在家休養,我就對國稅局的上司提起這個問題,想請預支假,把我太太和兒子送去佛羅里達州的坦帕,因為我弟弟一家人住在那兒,願意照顧他們母子。

隔天,上司的話讓我大吃一驚。「喂,你真幸運,有個到坦帕、為期三個月的任務,就交給你去辦吧。」其實根本沒什麼任務,是上司為了幫我而牽線搞了個任務給我。

我去了坦帕,辦了幾件案子,三個月後再把家人接回紐約。回來後,組裡問我要不要長期調到坦帕。我答應了。

在陽光普照的佛羅里達州,毒梟和洗錢人士多如牛毛,為了因應這個問題,國稅局情報組與美國海關署聯手組成「綠背行動」特別小組,追查販毒洗錢的人。這項行動負責的案件經常需要探員滲入販毒集團和洗錢集團,但情報組只在其探員到華盛頓特區(華府)受過專業訓練的情況下,才肯讓探員進行臥底工作─現在,這份工作愈來愈有趣了。

想到要行騙,還要當機立斷,做出會影響案件─和我的人生─的決定,我好興奮。臥底探員的職務會讓我站在打擊罪犯的最前線,而那正是我想要的。

我的上司受不了我窮追猛打的乞求攻勢,舉手投降,給我機會幫我找到空缺。當我走進位在華府的專訓教室,發現指導老師是紐約市的情報組老友喬.辛頓時,可以想見我是多麼驚訝。喬和其他授課探員把所知的一切技巧都傳授給我們,我特別記得其中兩點,也一直銘記在心。

第一點:儘管總部有人能幫臥底探員取得假身分證明文件,喬卻認為「盡你的能力去做,別勞動總部,自己搞定那些文件」。如果靠自己搞定文件,可以確認文件很牢靠、沒有任何偷工減料之嫌。如果你的證明文件出自一個在華府臥底組工作、有銀行或信用卡公司線民的人,那麼你可以肯定,該銀行或公司的檔案中會出現代表政府單位的紅旗記號,以確保帳戶不至於透支;倘若你的目標與高層人士有關係,這些行政小疏失會害死你。第二點:要塑造你的臥底身分,得盡可能貼近你自己的生活經驗,讓必須羅織的謊言愈少愈好。如果你本來就住在紐約市、在金融圈工作,你的新身分就該有同樣的核心要素。你沒辦法編造自己並不熟悉的臥底背景,畢竟鴨蛋再密也有縫。

回到坦帕後,我開始建構第一個臥底身分,閱讀成堆的書、學習建構新身分和查證真偽身分證的方法。華府也很幫忙,提供許多我以後用得上的身分,所以我最後創造了羅伯.曼吉翁這個人─及時趕上一項意料之外的任務,和我的第一份臥底工作。

坦帕綠背行動已與聯邦調查局和緝毒署(DEA)合作,準備滲入一個大型沿海走私大麻集團;該集團位在舊金山,負責洗錢的人則待在坦帕南方六十英里處、交通便利的薩拉索塔(Sarasota)。

在線民的幫助下,特別小組為我和另外兩位臥底探員籌謀計畫,冒充需要洗錢的古柯鹼集團重要人物。來自芝加哥的巴迪.魏斯坦結實瘦小,為人坦率,扮成我們這群人的頭兒,再適合不過;黑人吉姆.巴洛是聯邦調查局探員,聲音雄渾、體型龐大,適合防禦、扮演執行者的角色。我則扮演羅伯.曼吉翁,負責文書工作、聽命於魏斯坦。

魏斯坦的任務將他帶往舊金山,我和巴洛就在薩拉索塔應付律師賈克.杜巴和會計師查理.布朗。吉姆和我日後的許多臥底伙伴一樣,不需要書面作業和空殼公司就能讓壞人相信,他和他們是同一條道上的人─只要跨門而入就行。吉姆善於展現男子漢氣概,卻不大擅長保護自己身分的細節。我們開車出門時,我不止一次撞見他差點拿出政府發給他的信用卡來付油錢;當我們準備飛往舊金山、會見目標販毒組織的首腦時,他也想把配槍和警察徽章隨身帶著。我的性命岌岌可危,而我沒有浪費口舌提醒他,我們可是處境相同。那場面肯定會像舊卡通片裡、梗犬切斯特(Chester the Terrier)在為鬥牛犬史派克(Spike the Bulldog)擔心一樣。

布朗和杜巴正在舊金山幫布魯斯.佩婁溫洗錢,金額還不小,我和吉姆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和他們兩人套交情;我給他們一個機會,當作是測試他們的能力,要他們帶我到拉斯維加斯、將我介紹給他們在賭場的熟人。我們說手上的錢是販毒收來的,對方果然照約定、讓我們把小面額的現金─五元、十元和二十元美鈔─換成百元大鈔。

在拉斯維加斯,布朗和杜巴還把我介紹給喬.司來曼,皇家賭場(Royal Casino)的老闆;跟沙丘(The Dunes)這類大型賭場相較,皇家並不大,布朗則表示沙丘也在幫忙漂白販毒獲利。司來曼聽我提到我們的古柯鹼生意需要幫忙時,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去請他的賭場經理安排,幫我們把小額現金換成百元大鈔,還以白紙黑字記下,假裝我們是把籌碼兌換成現金的幸運賭徒。

等布朗和杜巴利用賭城內應勾上我們之後,我們又需要佛羅里達州的律師介紹國外銀行、以便在美國本土以外的地方開戶。這對他們易如反掌。

大開曼島(Grand Cayman)上的華盛頓國家銀行(Washington National Bank)展開雙臂歡迎我們,也展開其口袋歡迎我們所密藏的百元大鈔。布朗偷偷將錢送上飛往大開曼的商務班機,接著在大開曼立下詳盡的借貸文件以為掩護,證明匯回美國的錢似乎僅是借給我所經營的美國公司。於是,裝在手提箱裡的五元、十元美鈔零頭,變成了美國合法公司所籌措的資金。布朗和杜巴後來得知我們有幫客戶在市場上找高級大麻的管道,數量是以噸來計;我告訴他們,如果他們幫忙找到貨源,就讓他們加入、分一杯羹。不久,他們就安排我們這幾個人跟在舊金山活動的首腦見面。

連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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