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酷天才封面

 
 
  第一章
  
  起初,我的行徑惡劣。我無意撒謊,因此請容我把話講在前頭:儘管我寧願相信自己後來彌補了過錯,但毫無疑問的──至少在一開始的時候──我的動機並不單純。這種說法是太輕描淡寫了。如果坦白一點,我還是老實招認吧:我最早的動機是貪婪,更重要的是自戀。自戀是我基因裡根深柢固的尊貴心態,甩也甩不掉,儘管有時我因此感到自己面目醜惡,卻戒不掉。我想,自戀算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也是我不想費心改變的因素之一。認識你自己。
  
  老天,虧我還向自己發誓,敘事的口吻別像個假惺惺的討厭鬼,筆鋒要強悍一點,端出冷硬派的架子。但我骨子裡大概沒那種氣勢,寫不出簡短俐落的文句,以勁酷的譬喻引介金髮尤物上場(我女主角的頭髮是褐色的,不特別性感撩人;她的秀髮不是烏溜溜,而是中等長度,紅褐色,通常在後腦紮成幹練、整齊的馬尾,或梳成尖髻,再不然就是攏到耳後。)反正我寫不出冷硬的風格,何必自討苦吃?
  
  人人都有話要說,而我們只能以自然的方式訴說。我不配槍,不飛車追逐,不拳打腳踢。我只能寫出真相,而真相大概就是我是假惺惺的討厭鬼。這倒無妨。我可以接受事實。
正如小珊的口頭禪:事實如此。
  
  我通常不會苟同這句話。在我的人生、我這一行和這個故事裡,另一條準則或許更為適切─事實如此,有隱情者另當別論,而事情十之八九另有隱情。我仍然掌握不到事實的全貌,也大概永遠無法釐清完整的來龍去脈。
  
  但那是後話。  
  我只是想闡明,我長期蟄居的虛幻世界有如化妝舞會,人人開口不忘使眼色,一臉心照不宣的表情,比手劃腳地加強語氣,因此現在可以直言無隱的感覺很暢快。要是我的真心話不像名偵探菲利普‧馬羅的冷硬風格,那就算了,真的。這或許是偵探小說,但我不是偵探。我是伊森‧穆勒,三十三歲,曾在藝術界打滾。
  
  我當然是住在紐約,藝廊坐落在赤爾夕的二十五街,位於第十與十一大道之間的一幢大樓,與許多藝廊毗鄰。這幢大樓的風貌一如周遭的市街,基本上從誕生便不斷變遷:起初是一排馬廄,之後是二輪馬車的車行,接著搖身一變,成為馬甲工廠。工廠在胸罩興起後一蹶不振,可是大樓安然無恙;增加隔間、打通隔間、再重新隔間,被宣判為危樓、取消危樓資格,最終重劃為年輕藝術家住宅區。有些住戶穿起馬甲,以示女性主義反撲,但在第一位掙扎求生的藝術碩士製片人簽下租約、將家當從倉庫搬來前,藝術界便決定拖著鬆垮下垂的屁股進駐住宅區,在鄰近地帶創造了一小片榮景。
  
  這本書說的事情發生在一九九○年代初期。凱斯‧哈林已死、東村已死、蘇活區已死,每個人要麼罹患愛滋,要麼佩戴象徵關懷愛滋病的紅色緞帶。人心思變,赤爾夕恰巧滿足了需求。狄亞藝術基金會(DIA Foundation)從八○年代晚期便在赤爾夕設立藝術中心,而大家希望遷往那裡能夠挽回藝術,離開遭到商業狂潮改變風貌的鬧區。
  
  建築開發商嗅到無限商機,掌握了黃金機會,入主這片房地產新星,予以再次重劃;西二十五街五百六十七號大樓於一九九五年五月重新開張,白牆內出現幾十家小藝廊及幾家大藝廊,其中有一家占用了通風良好、雙層挑高、四樓的空間,那裡後來會成為我的藝廊。
  
  我常常思忖,馬甲工人或馬夫若是見到以前的工作地點如今做起藝術品交易,會做何感想。往日瀰漫馬糞刺鼻惡臭的地方,如今是千百萬美元交易的場所。這便是大城市。
  
  由於許多房客是同行──亦即銷售現代藝術──又由於藝廊生意的本質──亦即滿肚子幸災樂禍的瘋癲與嫉妒──因此大樓內常常忙如蜂窩,只不過是趕時髦、充滿挖苦的蜂窩。藝術家、藝廊老闆、助理、收藏家、顧問及各式小人在光滑的水泥走廊匆匆來去,捎來滿天的閒言閒語。這是八卦人士的天堂,有開幕式要參加,有要恥笑的交易,還有讓第一次交易看來像特價的轉售─外加一應俱全的紐約社會試金石:出軌、離婚和官司。瑪麗蓮將這幢大樓稱為「中學」,對她來說這是親暱的用語。畢竟她是校友返校舞會的皇后。
  
  這幢大樓沒有大廳這種東西。爬上三階的水泥台階便是鐵門,採用數字密碼鎖,防盜效果不亞於用來捆紮塑膠袋的塑條或地上的香蕉皮。舉凡跟藝廊沾得上邊的人都清楚密碼。萬一你才剛從火星或堪薩斯州來到紐約,一輩子從沒見過藝廊,跳上計程車後便飛馳而來,也能輕易進入大樓:你可以等待實習生搖搖晃晃端著四杯咖啡前來上班,每杯咖啡都精準調配,一杯是她自己的,三杯給她的老闆;或者,你可以等待宿醉的畫家,拖著他保證會在十八個月前交件的新畫作現身。或者,等待像我這樣的藝廊老闆,在寒冷無風的一月星期一離開計程車,手機夾在頭和肩膀之間跟倫敦的私人收藏家協商,手指在數車錢時凍得發麻,心裡沒來由地覺得今天必然很難捱。
  
  克莉絲賈娜是裝置藝術兼表演藝術家。她長得人高馬大,身長六呎,四肢粗壯,理著教育班長的小平頭。她勉力讓自己流露幾許文雅的氣息,腳步沉重得像闖進瓷器店裡的牛,只不過這頭牛穿的是芭蕾舞短裙。她在冰島出生,成長過程東飄西盪:這便是她的來歷,也是她藝術風格的源頭。雖說她的作品令我激賞,但品質抵銷不了我為她傷的腦筋。我和她合作時,早已耳聞她的名聲。我也清楚別人對我不以為然。與她的合作關係令我很得意。我為她舉辦的畫展是她多年來最棒的一場,不僅佳評連連,賣價比定價高出許多,而且銷售一空,盛況令她感激地伏在我肩上掉眼淚。她是喜怒形於色的人。
  
  但那是五月的事,之後她便銷聲匿跡。我去過她的公寓、留言、發電子郵件和簡訊。如果玩失蹤是為了引起我的注意,她便失敗了,因為我索性不再找她。她那天早上的電話,是我們失聯幾個月後第一次搭上線。
  
  手機在電梯裡的收訊很差,我聽不到她的話。維達拉開電梯門後,她慌亂的大嗓門透過音波全力放送,正在深入說明她的想法及她需要的材料。我叫她放慢速度,從頭說起。電話另一端傳來她沉濁的吸氣聲,這是她發火的前兆。然後她似乎重新考慮,問起藝廊的展覽行事曆。我說八月才能辦她的展覽。
  
  「不可能,你沒把話聽進去。」她說。
  「我有聽啊,只是我愛莫能助。」
  「胡說八道,你根本沒把我的話聽進去。」
  「我正在看行事曆。」(不是實話;我在找鑰匙。)「妳到底想怎麼辦這場展覽?在我答應妳之前,可以先講一下妳的打算嗎?」
  「我要全部的場地。」
  「我─」
  
  「這沒得商量。我要包下場地,這樣才能有地形,伊森。」接著便是關於北極浮冰和融冰的高度技術性兼理論性談話。她的展覽一定要排在六月的盛夏,在夏至開幕,而且關閉空調─打開暖氣─如此才能強調融解的概念。她不斷地說濃解。一切都在濃解。等她談到後後後批判理論時,我已經沒在聽,只顧著摸索滑到公事包底部的鑰匙。我找到鑰匙,打開藝廊的門鎖,此時她提出毀掉藝廊地板的計畫大綱。
  
  「妳不能把活生生的海象弄進藝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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