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陪我封面

 
 
  那是寒意逼人的三月天,愛護動物協會(SPCA)的馬場滿是泥濘。細雨中,我站在籬笆邊直打哆嗦,巨浪般的鼻息在頂層欄杆留下灰霧朦朧。倉促動身下,我連帽子、手套都忘在家裡,只在前往車庫時,從地下室階梯上的掛鉤抓了一件防風外套。
  
  要是我停下來想一想,就會像平時聽見動物生病或受虐求助的訊息一樣:我可能袖手旁觀,不然就寄張支票。但這回當我接到朋友茱蒂打來的電話,告知愛護動物協會從標準競賽用馬農場一口氣沒收了四十匹受虐馬,需要善心人士提供安置住所時,我二話不說便抓起夾克、跳上車。
  
  我不曉得為什麼這次的反應有別以往,在剎那間做出從前避之唯恐不及的決定。我並不習慣擔任救援者。我的友人絕不會在手術完成、從病榻醒來時看見我的笑臉;舉凡開車去醫院為傷口拆線、拿實驗室的化驗或X光檢驗報告、乃至於任何跟醫療有關的事,朋友們都不會找上我。
  
  既然對疾病如此反感,為何還要站在籬笆前,望著這二十匹消瘦憔悴的母種馬,和牠們在泥地裡蹣跚而行的小馬?為什麼要接起那通電話?或許這與我對馬深愛不移的直覺,以及一種承襲自祖母的關愛有關。祖母是個令人聞之色變、有時甚至殘酷的女人,在我五歲那年成為我的監護人。一如過去,想起祖母就讓我畏縮;不過,我同時也羨慕她那充滿遠洋航班、火車臥舖,最棒的是有馬的世界,只是如今都已不復得見。我長大後,在她南卡羅萊納州老家的馬廄裡,依然見得到四輪馬車和一些零散的馬具,以及超過三十年沒上路過的可愛老馬車。很難相信我竟然不曾活在以馬匹為唯一交通工具的年代。
  
  五歲那年,我從祖母那兒得到生平第一匹馬。
  
  「她叫邦媞。」祖母說。她走出牧場時一邊把韁繩遞給了我,留我和我的新小馬獨處。
  
  我站在繩索的另一頭,斜眼仰望兩對粗毛腿間的白胖軀體:一頭是橫掃地面的長尾,另一頭濃密的睫毛底下,是雙黑色的小眼睛。這就跟把我獨自留在鏈鋸邊沒什麼兩樣。我知道自己身處險境,可是我正牽著一匹馬呢。我的馬。那是我生命中最美妙的事。但願我可以說自己是天生好手:我立刻縱身躍上馬背、執柳枝為鞭,繞著牧場奔跑起來。但事實是,我完全不曉得該怎麼做。我穿著粉紅色的背心裙,只是站著直發抖,瞪著那匹美麗的小馬直到牠向前狂奔,稍稍甩掉一點屯積在我上臂的嬰兒肥。
  
  我跟邦媞的關係就僅只於此。儘管多年來被牠又咬又踹、或是在馬展令人難堪地當眾坐下,不是拒絕走進就是拒絕離開秀場,我依然盲目、固執地愛著牠。當牠的壞脾氣偶爾撥雲見日,騎牠確實是一種樂趣;不過絕大多數時候,牠都教我流淚。十歲時,我得到一匹名叫亞伯特的摩根閹馬,牠的溫馴和深情令我大為驚豔。我沒有察覺自己已淪為牠的人質,打從亞伯特開始,就建立了我對摩根馬一輩子的鍾愛。
  
  如今當我踏入馬房,就走進了永恆:馬車夫的鈕釦喚醒遙遠的往昔、我的童年和當下的時光—─一切都融入充滿馬匹意象的全景圖中。我已經擁有三匹馬,與牠們相處的時光像是圈住我生活的括弧,無論中間發生什麼變化,永遠是相同的起點和終點。自從邁入四十大關,我便憂心起背疼的狀況:要是我虛弱到無力照顧三匹馬—─一隻母馬和兩隻閹馬—─該怎麼辦?要是我身體變得太僵硬,要是我年紀太大了呢?我的隔壁鄰居亨利擁有二十五頭乳牛,每頭都被他當成自己的女兒般疼愛。但幾近八十的他年事已高,關節炎使他手指扭曲變形,肺氣腫令他呼吸困難;有一年他得靠雙手和雙膝在母牛間爬行,才能幫牠們擠奶。當大型牛車將他的寶貝牛群運走那天,他把臉埋在腫脹的雙手中痛哭失聲。我三不五時就會擔心類似的戲碼將在我身上上演。儘管如此,我還是站在這兒,準備接下照顧另一匹急需安頓的馬的重責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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