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錢也不無法實現的願望,你願意用什麼來交換?

我不要你的靈魂、不要你的生命、我只要你的牙齒......

千年之願1:煙與骨的女兒  

 

10 四處奔波的女孩 

  通常卡洛會設法讓她的兩種生活保持平衡。一方面,她是個十七歲的布拉格藝術學院學生;另一方面,她是交易使者,為她唯一稱得上是家人的非人類生物執行跑腿工作。大多時候,她都有足夠時間周旋於兩種生活中。

  然而,這個星期卻並非如此。

  星期二,她在上課時,凱西米斯飛落窗台,用牠的喙敲擊著玻璃。牠帶來的紙條甚至比昨天更簡潔,上頭只寫著:來吧。卡洛照辦了,但如果早知道硫磺派她去的是什麼地方,她可能不會回去。

  西貢動物市場是世界上她最不喜歡的地方之一。關在籠中的小貓、德國牧羊犬、蝙蝠、馬來熊和葉猴,牠們不是被當作寵物出售,而是食物。屠夫的母親,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總是將牙齒保存在骨灰罈中,卡洛每隔幾個月就得前來收取牙齒,還得大口喝下一杯帶著酸味、讓她肚子翻攪不已的米酒才能完成交易。

  星期三:加拿大北部。兩位阿薩巴斯卡獵人,一趟令人不舒服的狼牙搬運之旅。

  星期四:舊金山,一位年輕的金髮爬蟲學家,因研究失敗而留下的一副響尾蛇毒牙珍藏。

  「妳知道,妳可以親自到店鋪來。」卡洛惱火地告訴爬蟲學家,因為她隔天就得交出自畫像作業,本來可以利用額外時間將它修飾得更完美的。

  交易者無法前來店鋪有各式各樣的原因。有些人因為行為不當而喪失了這個資格,有些人還沒通過審核;很多人只是不敢掛上蛇頸圈,但對這位客戶來說應該不是問題,畢竟這位科學家可是自願將時間奉獻在蛇身上。

  爬蟲學家打了個寒顫。「我曾經去過一次。我覺得那個蛇女似乎想殺了我。」

  卡洛忍住笑。她明白了。伊薩對爬蟲類殺手並不友善,大家都知道,當她情緒上來時,會唆使她的蛇擺出要將人勒斃的姿態。「嗯,好吧。」她從一疊錢幣中數出二十元。「但妳知道,如果妳親自到店鋪來,硫磺會付妳價值比這個高得多的願望。」他並沒有委託她代替他分配願望,卡洛苦澀地想著。

  「也許下一次吧。」

  「隨妳便。」卡洛聳聳肩,揮了揮手,轉身離開。她回到入口,正準備穿過那道門時,注意到有個黑手印烙在門上。她本來打算跟硫磺提這件事,但他剛好跟另一名交易者在一起,而她還有功課得做,所以就直接回家了。

  半個夜晚都耗在她的自畫像上,讓她星期五整天昏昏沉沉的。她希望硫磺不會再次召喚她,他通常不會一個星期派給她超過兩次以上的任務,但這星期已經四次了。上午,她不時注意著窗口,一邊素描著全身只披了一件羽毛圍巾的老維克特──這個景象幾乎讓蘇珊娜暈死過去。下午,她待在畫室裡,一直擔心凱西米斯會出現,但牠並沒有現身。放學後,她在避雨的屋簷下等著蘇珊娜。

  「嗯,」她的朋友說,「這是卡洛。大家看仔細點。看看這段時間愈來愈罕見的稀有動物。」

  卡洛注意到她聲音中的冷漠。「毒藥廚房?」她滿懷希望地提議著。歷經這一週後,她希望能到那間咖啡館去,陷在長沙發中,聊天、大笑、素描和喝茶,彌補這幾天失去的正常生活。

  蘇珊娜對她挑起眉毛。「怎麼,不用跑腿了?」

  「不,感謝上帝。拜託,我快冷死了。」

  「我不確定,卡洛。也許今天我有祕密的跑腿任務。」

  卡洛咬著她的臉頰內側,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她痛恨硫磺對她保有祕密,但她更痛恨自己必須對蘇珊娜做同樣的事。什麼樣的友誼能以逃避和謊言為基礎?成長過程中,她發現自己幾乎不可能有朋友──不得不說謊總會造成一些阻礙。情況還曾經更糟,因為她當時住在店鋪裡,根本別想邀朋友來玩!她每天早晨從通往曼哈頓的門口離開,前往學校,之後是她的空手道和合氣道課程,晚上再從那個門口回去。

  那是在東村一座廢棄建築物中,一扇用木板封住的門。卡洛五年級時,有個名叫貝琳達的朋友看見她走進那扇門,因此得出她無家可歸的結論。風聲傳出後,家長和老師們紛紛介入關心。卡洛無法在短時間內讓她的假祖母伊瑟現身,於是被送到美國國土安全局收容。她被安置在青少年之家,第一天晚上她就從那裡逃了出來,從此不見蹤影。在這之後,她前往一所香港的新學校就讀,並格外小心不讓人看見她使用那個入口。這意味著更多的謊言和祕密,以及更不可能擁有真正的朋友。

  現在她年紀夠大了,少了社會福利機構探頭探腦的風險,但對交朋友來說,這仍然是個危險處境。蘇珊娜是她擁有過最好的朋友,她不想失去她。

她嘆了口氣。「我對這星期的情況感到很抱歉。真是瘋狂,這份工作──」

  「工作?妳從什麼時候開始工作了?」

  「我是得工作。不然妳認為我靠什麼生活,雨水和白日夢?」

  她希望能讓蘇珊娜展開笑容,但她的朋友只是瞇起眼睛看著她。「我怎麼知道妳靠什麼生活?卡洛,我們當朋友多久了,妳從來沒提過工作或家庭或任何──」

  略過「家庭或任何東西」這個部分,卡洛回答,「好吧,不完全算是一份工作。我只是為這個傢伙跑腿,收取東西,跟一些人見面。」

  「什麼,就像毒販一樣?」

  「拜託,蘇,認真點?他是一位……收藏家。我猜。」

  「哦?他收集什麼?」

  「不過是一些東西罷了。誰在乎呢?」

  「我在乎。我很感興趣。只是聽起來很怪,卡洛,妳該不會牽扯到一些奇怪的事吧?」

哦,不,卡洛想著,一點也不。她深吸了一口氣。「我真的不能談這些。這不關我的事,那是他的事。」

  「好吧。隨便妳。」蘇珊娜用她的厚底鞋轉了個圈,走進屋簷外的小雨中。

  「等等!」卡洛在身後追喊著她。她想談這些事,她想告訴蘇珊娜一切,抱怨她糟透了的一個星期:象牙、噩夢般的動物市場、硫磺竟只給她愚蠢的旬當報酬,還有另一扇門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敲擊聲。她可以把這些畫進素描簿中,多少會有點幫助,但還是不夠。她想傾訴一切。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拜託,一起去毒藥廚房好嗎?」她的聲音微弱而疲倦。蘇珊娜回過頭,瞥見卡洛以為沒人看見的時候、偶爾會不經意顯現在臉上的表情。那是悲傷、失落,最糟的是,這似乎才是她真正的面貌──彷彿它一直在那裡,她所有其他的表情都只是用來掩飾它的一張張面具。

  蘇珊娜心軟了。「好啦。好吧。我哈死燉牛肉了。了解嗎?哈得要死。哈哈。」

有毒的燉牛肉─這是她們之間的一個老玩笑。卡洛知道雨過天青了,至少是暫時的,但下一次呢?

  她們邁開腳步,兩人都沒撐傘,緊貼在一起,匆匆地在小雨中前進。

  「妳應該知道,」蘇珊娜說,「那個蠢蛋老喜歡在毒藥廚房附近遊蕩。我想他會在那裡等妳。」

  卡洛呻吟著,「太好了。」卡茲不斷打電話、發簡訊給她,她一直不加理會。

  「我們可以去別的地方──」

  「不,我才不會讓那個鼠肉麵包占據毒藥廚房。毒藥廚房是我們的。」

  「鼠肉麵包?」蘇珊娜重複著。

  這是伊薩最喜歡用來罵人的話,這位蛇女大多以一些毛茸茸的小動物當主食,這句話對她來說相當合理。卡洛說,「沒錯。鼠肉麵包。絞碎的鼠肉加上麵包屑和番茄醬──」

  「噁。別說了。」

  「或者妳可以用倉鼠代替,」卡洛說,「或是天竺鼠。妳知道嗎?在祕魯,人們會將天竺鼠串在小竹籤上烘烤,就像棉花糖那樣。」

  「住口,」蘇珊娜說。

  「嗯,香烤天竺鼠──」

  「現在就給我閉嘴,在我吐出來之前閉嘴。拜託。」

  卡洛乖乖閉上了嘴,但不是因為蘇珊娜的懇求,而是因為她眼角餘光捕捉到一個熟悉的、撲著翅膀的身影。不不不,她對自己說。她不要也不會轉頭的。不是凱西米斯,不是今晚。

  注意到她突如其來的沉默,蘇珊娜問道,「妳沒事吧?」

  那個身影落在一盞街燈的光暈下,再次撲動翅膀。雖然距離太遠,不會特別引起人們的注意,但毫無疑問是凱西米斯。

該死的。

  「我沒事,」卡洛說,她堅決地繼續朝著毒藥廚房的方向前進。她該怎麼做?拍拍額頭,說她突然想起還有份差事?在她這樣苦苦哀求蘇珊娜之後?她想,如果蘇珊娜看見硫磺那隻像小野獸般的信差,不知會說什麼?牠滿是羽毛的身體加上那副蝙蝠翅膀,看起來實在太詭異了。以蘇珊娜的個性來說,或許會想製作一個木偶版的牠吧。

  「木偶計畫進行得如何了?」卡洛試圖表現得正常些。

  蘇珊娜眼睛發亮,開始滔滔不絕地訴說著。卡洛半聆聽著,因為反抗和焦慮所引發的紛亂思緒讓她無法集中注意力。如果她不去,硫磺會怎麼做?他能怎麼做?出來逮她嗎?

  她知道凱西米斯尾隨在後。她低頭鑽進拱橋下,踏入毒藥廚房的庭院中,然後狠狠地瞪了牠一眼,彷彿是說:我看到你了,但我不打算跟你走。牠困惑地歪頭看著她。她將牠留在外頭,自顧自地走進咖啡館中。

  咖啡館擠滿了人,但謝天謝地,沒有卡茲的蹤影。本地工人、背包客、外籍藝術家和學生們聚集在棺材桌旁,他們手中的菸飄散出濃密的煙霧,使戴著防毒面具的羅馬雕像在霧氣中若隱若現,令人毛骨悚然。

  「該死的。」卡洛看見三個邋遢的背包客懶洋洋地倚在她們最喜歡的桌位上。「瘟疫有人坐了。」

  「每張桌位都坐滿了人,」蘇珊娜說。「愚蠢的︽寂寞星球︾旅遊指南。我真希望能及時趕到那條小巷盡頭,從背後給那該死的旅遊作家一拳,確保他永遠找不到這個地方。」

  「妳還真暴力。這段日子妳似乎想襲擊和電擊每個人。」

  「沒錯,」蘇珊娜同意,「我發誓,每天都有更多人令我感到厭惡。每個人都令我厭煩。如果我現在就這樣了,老的時候會變成什麼模樣?」

  「妳會變成從陽台對孩子射BB 彈的刻薄老女人。」

  「不,BB 彈只會惹惱人罷了。應該是十字弓才對。或是火箭筒。」

  「妳還真殘暴。」

  蘇珊娜行了個屈膝禮,然後又沮喪地環顧擁擠的咖啡館一眼。「爛透了。想去別的地方嗎?」

  卡洛搖搖頭。她們的頭髮已經濕透,她不想再到外面去了,只想在她最喜歡的咖啡館中,坐在她最喜歡的桌位上。夾克口袋裡,她的手指正玩弄著這星期跑腿任務中存下來的旬。「我想那些傢伙快要離開了。」她對著坐在瘟疫旁的背包客點點頭。

  「我可不這麼想,」蘇珊娜說,「他們的啤酒還是滿的。」

  「不,我想他們要離開了。」一個旬在卡洛手指間消失。一秒鐘後,那些背包客站起身來。

  「我就說吧。」

  在腦海裡,她幻想著自己聽到硫磺的評論。

  將陌生人從咖啡館的桌位上趕走:自私。

  「還真奇怪。」兩個女孩滑入巨大的戰馬雕像後,搶到她們的桌位,看著那些背包客一臉茫然地離開了。蘇珊娜說,「他們還蠻可愛的。」

  「哦?妳想叫他們回來?」

  「還真的哩。」她們有個原則,就是不跟背包客男孩打交道。他們總是來去匆匆,滿是鬍渣的下巴和皺巴巴的襯衫看起來全都是一個模樣。「我只是說他們還算可愛而已。他們看起來似乎有點迷惘,就像小狗一樣。」

  卡洛內心正受到罪惡感的譴責。她到底在做什麼?反抗硫磺,把願望用在卑鄙的小事上,迫使無辜的背包客在外面淋雨?她重重地跌坐在沙發上。她的頭痛得要命,頭髮又濕又冷,她感到極度疲倦,卻無法停止擔心那個願望商人會說什麼。

  在這段時間裡,她和蘇珊娜一起吃著燉牛肉,目光仍舊不時瞟向門口。

  「在看什麼人嗎?」蘇珊娜問道。

  「哦,只是……只是怕卡茲會突然出現。」

  「很好,嗯,如果他出現的話,我們可以把他摔進這個棺材然後釘死棺蓋。」

  「聽起來不錯。」

  她們點了茶,茶具以古董銀盤盛裝,糖和奶精罐上分別刻著「砷」和「番木鱉鹼」。

  「所以,」卡洛說,「妳明天會在劇院見到那個小提琴男孩。妳有什麼策略?」

  「什麼策略也沒有,」蘇珊娜說。「我只想跳過這一切,直接進展到他成為我男朋友的部分。更不用說,妳知道,跳過他終於意識到我存在那個部分。」

  「拜託,妳不會真的想錯過這個部分的。」

  「沒錯,是真的。」

  「錯過與他相遇?錯過腹中蝴蝶飛舞、胸中小鹿亂撞、臉紅心跳的部分?第一次闖入彼此的磁場,彷彿隱形的能量線將你們拉在一起—」

  「隱形的能量線?」蘇珊娜重複著。「妳什麼時候成了那些戴著水晶、讀取生物能量場的新時代怪咖當中的一員了?」

  「妳明白我的意思。第一次約會,手牽手,第一次接吻?」

  「哦,卡洛,妳這個可憐的小浪漫主義者。」

  「才不是。我想說的是,好的部分就在一開始的時候,一切都充滿了火花和閃光。然後他們就會現出原形,變成混蛋。」

  蘇珊娜做了個鬼臉。「他們不可能全都是混蛋。會嗎?」

  「我不知道。也許不會。也許只有那些好看的會。」

  「但他是好看的。天哪,我真希望他不是混蛋。妳認為有任何機會,他既是異性戀又是單身嗎?我意思是,說真的,有多少機會?」

  「微乎其微。」

  「我知道。」蘇珊娜戲劇化地向後一仰,像斷了線的木偶般頹然倒下。

  「帕維爾喜歡妳,妳知道,」卡洛說,「他是公認的異性戀者。」

  「沒錯,嗯,帕維爾很可愛,但他不會讓我有蝴蝶飛舞的感覺。」

  「腹中飛舞的蝴蝶,」卡洛嘆了口氣。「妳知道我怎麼想的嗎?我認為蝴蝶一直在妳的腹中,在每個人的腹中,一直都存在著—」

  「像細菌一樣?」

  「不,不是細菌,是蝴蝶。有些人的蝴蝶會跟其他人的產生反應,以化學層面來說,就像費洛蒙一樣,所以當他們在身邊時,妳的蝴蝶就會開始飛舞。牠們無法抗拒。這是化學反應。」

  「化學反應。現在這才叫羅曼蒂克。」

  「我知道,不是嗎?愚蠢的蝴蝶。」卡洛喜歡這個主意,她打開素描簿,開始畫了起來:擠滿蝴蝶的卡通胃。牠們的拉丁名稱是胃鳳蝶。

  蘇珊娜問道,「所以,如果這完全是化學作用,妳對這種事並沒有決定權,這是否意味著那個蠢蛋依然會讓妳的蝴蝶飛舞?」

  卡洛抬起頭來。「見鬼了。我認為他會讓我的蝴蝶想吐。」

  蘇珊娜才剛啜了一口茶,她的手飛快地伸到嘴邊,努力不讓茶噴出來。她笑得彎下了腰,勉強將那口茶吞下。「哦,噁心。妳的胃充滿了蝴蝶的嘔吐物!」

卡洛也笑了起來,繼續畫著素描。「事實上,我覺得我的胃中充滿了死掉的蝴蝶。卡茲將牠們全都殺死了。」

  她寫著:胃鳳蝶,脆弱的生物,容易凍傷及遭受背叛。

  「那又怎樣,」蘇珊娜說,「反正牠們肯定是相當愚蠢才會愛上他。妳會生出更多有智慧的新蝴蝶。聰明的新蝴蝶。」

  卡洛喜歡蘇珊娜這一點,她願意無止盡地跟她談論這些白癡話題。「沒錯。」她舉起茶杯表示慶賀。「敬新一代的蝴蝶,希望不會像上一代那麼愚蠢。」也許牠們現在正在胖胖的小繭裡成長。也許沒有。她很難想像自己很快就能再度感覺到腹中的空洞燃起那股神奇的刺痛感。最好別擔心這個,她想,她並不需要它。好吧,她不希望自己需要它。對愛情的嚮望讓她覺得自己像一隻在人們腳邊打轉的貓,喵喵地叫著「摸我、寵我、看我、愛我」的貓。最好能成為一隻莫測高深的貓,冷漠地站在高牆上睥睨一切,那種對寵愛避之唯恐不及、不需要任何人的貓。為什麼她不能是那樣的貓?

  當那隻貓!她寫下這句話,然後將牠畫在畫紙角落,看起來冷漠而超然。

  卡洛希望自己能成為那種享受自我、享受孤獨的女孩。但她不是。她寂寞,她恐懼深藏在內心的失落,彷彿它會逐漸擴大,然後 .抹殺了她的存在。她渴望一種陪伴在她身旁、堅定不移的真實存在。輕柔地落在頸背的指尖,黑暗中與她相應的聲音;某個會在傘下等她,陪著她從雨中走回家的人。當他看見她時,會露出彷彿陽光般的微笑。他會與她在她的陽台上共舞,遵守他的承諾,分享她的祕密,構築一個總是有他存在的小世界,其中只有她、他的手臂、他的呢喃,還有她的信任。

  門開了。她看著鏡子,壓下一聲咒罵。那個振著翅膀的影子又回來了,跟在一群觀光客身後飛進咖啡館。卡洛站起身來,走進盥洗室,拿起凱西米斯送來的紙條。

  同樣的,上面只有三個字。但這次寫著:拜託了。 

11  拜託了

  拜託了?硫磺從來沒說過拜託。匆匆穿過市區街道,卡洛發現這張紙條上寫的,比起某些帶有威脅性的字眼,例如「現在,否則看著辦」,更令她感到困擾。

  伊薩一反常態地沉默著,為她開門。

  「怎麼了,伊薩?我有麻煩了嗎?」

  「噓。進來就是了,今天盡量不要責難他。」

  「責難他?」卡洛眨了眨眼。她想,如果說誰有被責難的危險,應該是她才對吧。

  「有時候妳實在讓他非常棘手,彷彿這一切還不夠難熬似的。」

  「彷彿什麼還不夠難熬?」

  「他的生活,他的工作。他的生活就是工作。這並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是無止盡的煎熬,有時候妳讓它變得比原本更加難熬。」

  「我?」卡洛震驚。「我錯過什麼了嗎,伊薩?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噓,小聲點。我只是要妳試著友善些,就像小時候一樣。妳曾經是我們大家的開心果,卡洛。我知道這種生活對妳來說並不容易,但試著記住,試著牢記在心,妳不是唯一一個有煩惱的人。」

  就在她們談話時,內門開啟了,卡洛舉步跨過門檻。她困惑不已,準備為自己辯解,但當她一看到硫磺,所有念頭都煙消雲散。

  他沉重地倚在書桌上,一隻手撐著他巨大的頭,另一隻手捧著掛在脖子上的許願骨。凱西米斯焦慮地在主人兩隻角上來回跳躍著,擔憂地發出如蟋蟀般唧唧的叫聲。卡洛猶豫了一下,開口說,「硫磺,你……沒事吧?」這麼問讓她感覺很怪。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曾經質問過他所有的問題,卻不包括這個。她沒有任何理由,因為他幾乎從未顯露過一絲情緒,更別說虛弱或疲憊的神情了。

  他抬起頭,鬆開許願骨,只說了一句,「妳來了。」他看起來很驚訝,卡洛內疚地想,而且似乎還鬆了一口氣。

  她努力表現出一派輕鬆。「好吧,拜託是一句咒語,你知道的。」

  「我以為,也許我們失去妳了。」

  「失去我?你是說你以為我死了?」

  「不,卡洛。我以為妳得到妳的自由了。」

  「我的……」她的聲音漸漸消失。得到她的自由?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總是想像著,有一天,生命的道路將會在妳腳下展開,把妳帶離我們身邊。這是理所當然、無法避免的。但我很高興不是今天。」

  卡洛盯著他。「你是認真的嗎?我只不過是蹺掉一次跑腿任務,你就認為這代表我會永遠消失?天哪,你是怎麼想我的,你認為我會就這麼消失無蹤?」

  「卡洛,讓妳離開就像為蝴蝶打開一扇窗。人們並不期待蝴蝶會再飛回來。」

  「我才不是什麼該死的蝴蝶。」

  「沒錯。妳是人類。人類世界是妳的歸屬之處。妳的童年即將結束——」

  「怎麼了?所以你不再需要我了?」

  「剛好相反。我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需要妳。正如我說的,我很高興今天不是妳離開我們的日子。」

  卡洛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離開她的奇美拉家人,如果她希望的話,她甚至擁有這麼做的自由。但她並不希望。好吧,也許她希望不要執行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跑腿任務,但這並不代表她是一隻振翅撲向窗戶的蝴蝶,試著飛出窗外離去。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硫磺將一個錢包從桌面上推給她。

  跑腿任務。她幾乎忘了自己為什麼來這裡。滿懷憤怒地,她抓起錢包,將它翻開。迪拉姆,摩洛哥,然後是……她皺起眉頭。「伊席爾?」她問道。硫磺點點頭。

  「但時間還沒到。」每個月的最後一個星期日,卡洛會固定和馬拉喀什的一名盜墓者見面,但今天是星期五,而且提早了一周。

  「是時候了,」硫磺說。他指著身後架子上的一個大藥罐,罐中通常裝滿了人類的牙齒。現在它幾乎是空的。

  她的目光沿著架子掃視了一圈,驚訝地看見許多罐中的牙齒也同樣愈來愈少。她想不起何時牙齒存貨曾經這麼少過。「哇,你真的快把牙齒用光了。發生了什麼事嗎?」

  這是個愚蠢的問題,彷彿她了解他用掉更多牙齒代表什麼意義。她連它們的用途到底是什麼都不知道。

  「看看伊席爾有什麼貨,」硫磺說。「如果有辦法的話,我寧可不要派妳到世界各地收取人類的牙齒。」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卡洛的手指輕輕拂過肚子上的彈痕,想起那次出了嚴重差錯的聖彼得堡任務。人類的牙齒,儘管在這個世界中的供應量如此豐富,要取得它……可是……相當刺激的。

  她永遠忘不了貨艙中那些女孩的模樣,她們依然活著,口中淌著血,之後還有其他未知的命運等待著她們。

  也許她們已經逃走了。每當卡洛想起她們時,總是自己加上一個虛構的結局,就像伊薩教她對抗惡夢那樣,這樣她才能再度入睡。唯有相信自己給了那些女孩足夠的時間逃離人口販子,她才有辦法承擔這些記憶。也許她真的做到了。至少,她試過了。

  被槍擊的感覺很奇怪。她那時才發現自己多麼缺乏警覺心,又多麼快速地抽出藏在身上的刀,然後使用它。

  一次又一次地使用它。

  她曾經接受過好幾年的戰鬥訓練,但之前從未遭遇過必須捍衛自己生命的情 況。在那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她赫然發現自己知道該怎麼做。

  「試試看吉馬艾芬娜廣場,」硫磺說,「凱西米斯看見伊席爾在那裡,但那是幾小時前,我第一次召喚妳那時候的事。如果幸運的話,他或許還在那裡。」說完這些後,他又埋首於裝著猴子牙齒的托盤,顯然暗示卡洛可以離開了。她很高興他又變回原來的硫磺了。這個會說「拜託」、認為她會像蝴蝶般一去不回的新生物令她感到不安。

  「我會找到他的,」卡洛說,「我很快就會帶著滿口袋的人類牙齒回來。哈。我敢說,今天世界上任何地方都還沒人說過這句話。」

  那個願望商人並沒有回應。卡洛遲疑地在前廳徘徊。「硫磺,」她回頭看了他一眼,「我希望你知道,我永遠不會一聲不響……離開你。」

他抬起那雙爬蟲動物的眼睛,眼中充滿疲憊,光彩盡失。「妳無法知道自己將會做什麼,」他的手再次伸向胸前的許願骨。「我不會用這個來束縛妳。」

  伊薩關上了門。即使踏上摩洛哥的街道,卡洛依然無法甩開硫磺那疲憊的身影,彷彿有某件大事即將發生,令人不安。

 

 

12  完全不同的東西

  艾奇瓦看見她走出門外。原本他正走向那道門,離它只有幾步之遙。門內逸散出一股令他不舒服的痛苦魔法。突然,門開啟了,一個女孩走出來,她擁有一頭不可思議的藍色頭髮。她沒看見他,似乎陷入了沉思,匆匆地從他身旁走過。

  他一語不發,只是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曲折的小巷很快地將她和她搖曳的藍髮帶離他的視線。他集中精神,轉向那道入口,將他的手放在門上。伴著灼燒的嘶嘶聲,他的掌印在煙霧中浮現。任務完成。這是他該標記的最後一扇門。在世界上其他地區,海茲爾和妮拉茲也將結束任務,然後飛往撒馬爾罕。

  艾奇瓦準備飛往旅程的最後一站,在返家之前與他們會合。但一陣心跳過去了,然後是另一陣,他望著那女孩離去的方向,雙腳仍牢牢釘在地面上。

  不知不覺地,他發現自己正尾隨著她。

  為什麼?前方街燈照在她頭髮上閃爍著微光,他不禁懷疑,一個像這樣的女孩怎麼會跟那些奇美拉混在一起?他之前見過硫磺的其他交易者,他們的眼睛失去靈魂,全都是渾身散發著屠宰場臭味的殘忍暴徒。但她?她是個耀眼的美女,輕靈而生動,但這肯定不是引起他興趣的原因。他所有的同類都極其美麗,美女對他們來說毫無意義。那麼,是什麼使他不由自主地跟蹤她,尤其在他就要完成任務的時候?他說不上來。他應該立刻飛向天空,但似乎有個低語聲在召喚他前進。

  馬拉喀什的舊城區像迷宮般錯綜複雜,大約三千條死巷子縱橫交錯著,如同一個裝滿蛇的抽屜,但這個女孩似乎對她的路線瞭若指掌。她途中暫停了一下,用手指撥開一塊門簾。艾奇瓦放慢了腳步,走到巷道另一側,以便將她看得更清楚些。

  她蒼白而美麗的臉蛋上有種不設防的沉思表情,隱藏著某種失落,但當那個小販跟她說話時,又轉變成陽光般的微笑。她輕鬆地應答著,那名男子笑了起來,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說笑著,她的阿拉伯語低沉而沙啞,帶著像喉音般的聲調。

  艾奇瓦像老鷹瞄準獵物般動也不動地盯著她。直到幾天之前,人類對他來說不過是個傳說,現在他卻身處他們的世界。這就像踏入一本書的書頁中——一本充滿顏色和香味、污穢和混亂的書——這名藍髮女孩穿越這一切,就像一個穿越故事的精靈,照射她身上的光線顯得與眾不同,空氣像凍結般地凝聚在她四周。彷彿這整個地方都是一個關於她的故事。

  她是誰?

  他不知道,但內心某種直覺告訴他,不管她是誰,都不只是硫磺手下一般的冷血獵殺者。他確信,她是某種完全不同的東西。

  他的目光堅定,悄悄地尾隨在她身後,跟著她穿過舊城區。

 13   盜墓人

  卡洛將手插在口袋裡走著,試圖甩掉硫磺帶給她的不安。「得到她的自由」——這是什麼意思?她心中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孤獨感,彷彿她是某種被好心人養大的動物孤兒,很快就會被放回野外。

  她不想被放回野外。她希望被寵愛呵護,她希望屬於一個地方、一個家庭,永不改變。

  「魔法治療,小姊,為妳憂傷的愁腸,」有人對她喊著。她忍不住微笑,搖頭拒絕。那憂傷的心呢,她想,有治療的方法嗎?或許吧。在這些江湖郎中和小販當中隱藏著真正的魔法。她知道一位全身白衣的抄寫員,他能寫信給死者並寄給他們;還有一位老說書人,他將創作點子賣給作家,以他們一年的壽命為代價。卡洛曾看過遊客一面笑著一面簽下合約,根本不相信真有其事,但她相信。難道她沒見過更奇怪的事嗎?

  來到像這樣的地方很難一直保持悶悶不樂。在這些蜿蜒小巷,也就是所謂的「德布斯」中,整個世界似乎都披上了掛毯,剛染好的絲綢在路人頭上滴下鮮紅和鈷藍的色彩;充斥在空氣中的語言就像異國的鳥鳴:阿拉伯語、法語、部落方言;婦女們忙著趕孩子回家睡覺,戴著塔布什帽的老人們成群地倚在門口抽煙。

  開心的大笑聲,肉桂和驢的氣味,還有色彩,到處都充滿了色彩。

  卡洛朝著吉馬艾芬娜廣場走去,它是這座城市的心臟,一場瘋狂而充滿各色人群的嘉年華會:弄蛇人、舞者、髒兮兮的赤腳男孩、扒手、運氣不佳的遊客和販售各種食物的小販,從柳橙汁到烤羊頭都有。出某些跑腿任務時,卡洛總是恨不得盡快返回門口,但她喜歡在馬拉喀什四處閒晃,啜飲薄荷茶,素描,逛逛露天市場的尖頭拖鞋和銀手鐲。

  然而,今晚她不會在此逗留。硫磺顯然迫切需要那些牙齒。她再度想起那些空了的罐子,一股猛烈的好奇心在腦海裡翻騰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試著停止胡思亂想。她得找到那個盜墓人,畢竟伊席爾正是一個警惕。

  「別好奇」是硫磺的基本原則之一,但伊席爾沒有遵守。卡洛同情他,因為她了解他。她體內也有好奇這把愛唱反調的火,任何撲滅它的努力都會將它煽得更旺。硫磺越是忽略她的問題,她就越渴望知道,而她有一大堆問題。

  當然,那些牙齒,它們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的?

  關於另一扇門,它通往何處?

  奇美拉究竟是什麼生物?他們來自何處?是否還有更多?

  還有關於她自己,她的父母是誰?為什麼會是硫磺在照顧她?就像童話中「藍保斯基」的故事一樣,她是用來償還某些債務的嗎?或者也許她母親是個被蛇頸圈勒斃的交易者,將一個哭哭啼啼的嬰兒留在那間店鋪的地板上?卡洛想像過千百種情景,但真相仍是不解之謎。

  她原本該過著另一種生活嗎?有時她可以相當肯定地感覺到,有一個幻影般的生活在遙不可及之處嘲笑著她。當她在畫畫、走路,或是某次她與卡茲親密地跳著慢舞時,那種感覺湧上她全身,彷彿她應該用她的手、她的腿、她的身體做別的事。別的事。其他的事。某些不同的事。

  但到底是什麼事?

  她抵達廣場,漫步穿過混亂的街頭,一面閃躲摩托車和賣藝者,一面不自覺地隨著神祕的納瓦音樂節奏移動。翻騰的烤肉濃煙彷彿屋子著火般一陣陣襲來;十幾歲男孩低聲喊著「大麻」,盛裝打扮的賣水小販叫嚷著「照相!照相!」。遠遠地,她看見伊席爾混在人體彩繪藝術家和街頭牙醫當中的駝背身影。

  每隔一個月見到他一次,就像目睹了隨著時間推移而不可抑止的衰敗。當卡洛還是個孩子時,他的身分是醫生和學者,一位正直而有禮的紳士,有著淺褐色眼睛和梳理的像羽毛般的柔順鬍子。他親自來到店鋪裡,在硫磺的書桌上進行交易,與其他交易者不同的是,他總是讓交易看起來像一場愉快的社交拜訪。他與伊薩調情,帶給她心皮雕成的蛇、玉墜耳環、杏仁等小禮物;他帶洋娃娃給卡洛,還有娃娃用的小巧銀製茶具;他也不會忘了硫磺,總是在離開時,不著痕跡地在書桌上留下巧克力或幾罐蜂蜜。

  但是在他做了可怕的選擇,招致駝背、變形,然後發狂之後,他不再受店鋪歡迎,所以卡洛到這裡來跟他見面。

  卡洛看到現在的他,一股憐憫之情湧上心頭。他的背幾乎駝了一倍,粗糙的橄 欖木拐杖是唯一支撐他的東西,讓他不至於癱倒在自己的臉上。他的眼睛深陷在黑眼圈中,他的牙齒早已經不見,空洞的嘴在他皺縮的臉龐上顯得更加空洞,曾經他最驕傲的鬍子變得稀疏而糾結。任何路過的人都不免被他可憐的模樣吸引,但對卡洛來說,相較於他僅僅幾年前的模樣,他是個活生生的悲劇。

  當他看見她時,臉龐亮了起來。「看看是誰來了!願望商人美麗的女兒,甜美的牙齒大使,妳是來替一位可憐老頭買杯茶的嗎?」

  「嗨,伊席爾。喝杯茶聽起來不錯。」說完,她領著他走向他們平時見面的那間茶館。

  「親愛的,這個月已經過了嗎?恐怕我根本忘了我們的約會。」

  「哦,你沒有。我來早了。」

  「嗯,見到妳一向令人開心,但恐怕我還沒有很多貨可以給那個老魔鬼。」

  「但你有一些?」

  「有一些。」

  不像其他多數交易者,伊席爾既不打獵也不謀殺,他完全不殺生。以前他在軍事衝突區當醫生,有管道能取得陣亡者尚未掉落的牙齒。而現在,發狂使他失去賴以維生的技能,所以他必須挖掘墓穴。

   突然間,他厲聲說,「噓,鬼東西!規矩點,不然等著瞧。」

  卡洛知道他不是在跟她說話,她禮貌地假裝沒聽到。

   他們抵達茶館。當伊席爾坐進椅子時,椅子被壓得吱吱作響,椅腳彎曲,彷彿承受著遠比這個瘦弱老人更大的重量。「所以,」坐穩之後,他問道,「我的老朋友伊薩好嗎?」

   「她很好。」

   「我真想念她的臉。妳有任何她的新畫像嗎?」

   卡洛拿出素描簿,讓他觀賞那些畫。

   「好美,」他用指尖描繪著伊薩臉龐的輪廓。「真美。主角和作品都是。妳相當有才華,親愛的。」看見索馬里盜獵者的素描時,他哼了一聲,「蠢蛋。硫磺和人類交易竟得忍受這個。」

   卡洛挑起眉毛。「拜託,他們的問題不在於他們是人類,而是在於他們是次等人類。」

   「確實如此。每個物種都有害群之馬。難道不對嗎,我的野獸?」他說最後一句話時面向肩後,這次空氣中似乎傳出一個微弱的回應。

   伊席爾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地磚上,卡洛按捺不住地向地面瞄了一眼。偷窺是不禮貌的,彷彿她應該忽視伊席爾的……情況,就像假裝忽略人們的弱視或胎記一樣。然而他的影子顯現了她直接看著他時無法看見的東西。

   影子顯現了真相。伊席爾說過,有個肉眼看不見的生物攀附在他背上,那是個臃腫而胸肌發達的東西,它的手臂緊緊圈住伊席爾的脖子,像騎騾子般地騎著他。這就是好奇心的代價。卡洛不明白那個東西是怎麼來的,她只知道伊席爾許下了想知道某件事的願望,而這就是它實現的方式。硫磺警告過她,強大的願望也可能嚴重出錯,這就是證據。

   她猜想那個叫做瑞茲格的隱形生物掌握著伊席爾渴望知道的祕密。不管是什麼祕密,這個代價肯定是太高了。

   瑞茲格正在說話。卡洛只聽見幾不可聞的低語聲,還有一個像是兩片厚唇互擊的輕微聲響。

  「不,」伊席爾說。「我不會問她的。她只會拒絕。」

  卡洛嫌惡地注視著伊席爾跟那個影子中的東西爭論。最後盜墓人說,「好,好,噓!我問。」然後他轉向卡洛,一臉歉意地說,「他只是想嚐一下,只是一小口。」

   「嚐一下?」她眨了眨眼。他們的茶還沒送來。「嚐什麼?」

  「妳,願望之女。只是舔一下。他保證不會用咬的。」

   卡洛感到反胃。「呃,不。」

   「我告訴過你,」伊席爾咕噥著,「現在你可以安靜點了嗎?拜託?」

   回應他的是一個低沉的噓聲。

  一位穿著白色長袍的侍者過來為他們倒薄荷茶。他將茶壺舉到頭部高度,熟練地將一長條茶水準準注入雕花玻璃杯。卡洛注意到盜墓人凹陷的臉頰,所以一併點了糕點,讓他吃喝了一會兒才開口問道,「那麼,你手上有什麼?」

   他在口袋裡挖著,拿出一把牙齒,倒在桌上。

***

   在門口附近的一片陰影中,一直注視著兩人的艾奇瓦倏然直起身來。周遭的一切彷彿變得靜止無聲,除了這些牙齒以外,他什麼也看不見。那個女孩篩選它們的方法,據他所知,就跟那位老野獸巫師一樣。

   牙齒。桌面上的它們看起來多麼無害,不過是從死者身上掠奪來的、微小而骯髒的東西。如果它們留在屬於它們地方,永遠就只是牙齒。但在硫磺手裡,它們的作用絕非如此而已。

   終止這項骯髒的交易是艾奇瓦的使命。還有,消滅魔鬼的黑魔法。

  他看著女孩用老練的手法檢查著牙齒,彷彿這種事對她來說習以為常。他心中的厭惡混合了某種類似失望的情緒。她看起來太乾淨了,不像是幹這種事的人。但顯然並非如此。他沒有猜錯,她並不是一位單純的交易者。坐在那裡為硫磺工作的她,不會只是個小角色而已。但,她是什麼?

***

  「天哪,伊席爾,」卡洛說,「這些牙還真髒。你是直接從墓地裡把它們帶過來的嗎?」

   「亂葬崗。很隱密的地方,但瑞茲格把它嗅了出來。他總是能找到死者。」

   「還真是天賦異稟。」想到瑞茲格正不懷好意地看著她,想嚐一下她的滋味,卡洛打了個冷顫。她將注意力轉向牙齒,齒根上乾掉的碎肉混著泥土,即使沒有這些污垢,也很容易就能看出它們的品質不佳。這些牙齒曾屬於某個咀嚼粗糙食物、抽煙斗,而且很少用牙膏的人。

   她將它們從桌上舀起,放入她的茶渣中,嗖嗖地搖了一下,然後跟著一堆泡脹的薄荷葉一起倒出。現在這些牙齒只是稍微不那麼髒了。她一一揀起它們:門牙、臼齒、犬齒,成人的牙齒,似乎還有孩子的牙。「伊席爾,你知道硫磺不收幼兒的牙齒。」

   「女孩,有些事情妳不知道。」他嚷著。

  「你說什麼?」

   「有時候他會收。有一次,有一次他要了一些。」

   卡洛不相信他。硫磺絕不買未成年者的牙齒,不管是動物或人類的,但她認為爭論這個毫無意義。「好吧,」她將那些小牙齒推到一旁,試著不去想亂葬崗裡的小屍體。「他沒說要這些,所以我得略過。」

   她分別舉起每一顆成年人的牙齒,聆聽它們嗡嗡聲中傳達的訊息,然後將它們分成兩堆。

   伊席爾心急如焚地注視著,目光飛快地從一堆移到另一堆。「他們咀嚼的次數太多了,是不是?貪婪的吉普賽人!死後還不停地咀嚼。沒教養。一點餐桌禮儀也沒有。」

   大部分牙齒都磨鈍了,蛀得坑坑洞洞的,對硫磺來說沒一個好貨。當卡洛篩選完後,變成一大一小兩堆,但伊席爾不知道她要的是哪堆。他迫切希望是較大的那堆。

   她搖搖頭,從硫磺給她的錢包裡抽出一些迪拉姆紙幣。這對少得可憐的幾顆牙齒來說算是過於慷慨的報酬,但仍不如伊席爾所期望的。

   「數不清的挖掘,」他抱怨著,「為了什麼?就這麼幾張畫著死國王的紙片?我老是被死人盯著,」他的聲音低了下來,「我撐不下去了,卡洛,我油盡燈枯了。我再也握不住鏟子,我在堅硬的泥土上用手扒,像狗一樣地挖掘。我真的完了。」

   憐憫之情重擊著她。「當然還有其他謀生方式──」

   「不。只有死亡一途。當不能驕傲地活著的時候,就應該驕傲地死去。尼采說的。妳知道,一位大鬍子智者。」他扯著自己骯髒的鬍子,試著露出一個微笑。

   「伊席爾,你不是說你想死吧。」

   「要是有一個獲得自由的方法……」

   「沒有嗎?」她真誠地問道,「一定有什麼你可以做的。」

   他的手指顫抖著,不安地扯著鬍子。「我不願去想,親愛的,但,有一個方法。如果妳肯幫我的話。妳是我認識唯一一個夠大膽又夠好心的人……噢!」他的手飛快地伸向耳朵。卡洛看見血從他的指間滲出,她的身子向後退縮。瑞茲格一定是咬了他。「如果我想要我就會問她,怪物!」盜墓人喊著,「是的,你是個怪物!我不在乎你曾經是什麼。你現在是個怪物!」

   隨後是一場詭異的扭打,彷彿這位老男人正在跟自己摔角。侍者慌亂地撲向一旁,卡洛死命地抓著椅背,清楚地看見有形及無形的四肢不斷地揮舞著。

   「停止!住手!」伊席爾喊著,他的眼神狂亂。他撐起自己,舉起拐杖,用力地向後甩在自己的肩膀和棲息在那裡的東西上。他一次又一次地擊打著,似乎在折磨自己,然後發出一聲尖叫,跪倒在地。他啪的一聲拋開拐杖,雙手飛快地伸向脖子,鮮血滲進他長袍的領口──那個東西必定再度咬了他。他臉上的痛苦讓卡洛難以承受,她毫不考慮地蹲到他身旁,扶著他的手肘,幫助他站起來。

   這是個錯誤。

   她立刻感覺到她的脖子上有一個滑溜的觸感。一種令人極度厭惡的感覺猛然流貫她全身。那是一根舌頭。瑞茲格已經嚐到他想要的味道了。當她留下跪倒在地的盜墓人、跌跌撞撞地離開時,聽到了一個令人作嘔的吞嚥聲。

   她受夠了。她收起那些牙齒和她的素描簿。

   「等等,拜託,」伊席爾喊著,「卡洛。拜託。」

   他的懇求是如此絕望,讓她猶豫了。他胡亂地掏著,從口袋裡挖出某樣東西遞給她。一副鉗子,看起來似乎生了鏽,但卡洛知道這不是鏽。這是他的交易工具,上面沾著死者口中的殘留物。「拜託,我親愛的,」他說,「我找不到其他人了。」

   她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震驚地向後退了一步。「不,伊席爾!天哪,我的回答是不。」

  「一個布魯克斯可以拯救我!我救不了自己,我已經用了我的。要撤消我愚蠢的願望需要另一個布魯克斯,妳可以許願讓他離開我。拜託。求妳!」

   布魯克斯,這是唯一一種比加布里更強大的願望。它的交易方式相當奇特,唯一的購買方式就是交易者自己的牙齒──自己拔下所有的牙齒。

   想到將自己的牙齒一顆接一顆地拔下,讓卡洛感到頭暈目眩。「別開玩笑了。」她驚訝他竟然會這麼問。然而,他是個瘋子,現在看起來更是名符其實。

   她向後退。

  「我不想問,妳知道我不想問的,但這是唯一的辦法!」

   卡洛低著頭,快步離開,若不是聽見一個在她身後爆發的哭喊聲,她會繼續往前走,絕不會回頭。那個聲音從吉馬艾芬娜廣場混亂的人群中爆出,瞬間蓋過所有其他的噪音。那是某種瘋狂的悲鳴,一個高而細的聲音,不同於她曾聽過的任何聲音。

   那絕對不是伊席爾。

   一個不屬於塵世間的悲鳴響起,高低起伏著,然後像浪花般猛然碎裂,幻化成一種語言,一種沒有硬輔音的沙沙低語。抑揚頓挫的語調暗示著這是一句話,但即使對已收集了二十多種語言的卡洛來說,這個語言依然陌生。她轉過頭,看見周遭的人也跟她一樣,轉過頭,伸長脖子。當他們發現聲音的來源時,警覺的表情轉為震驚。

  然後,她也看見了。

  伊席爾背上的東西不再是隱形的了。

 

本段落摘自《千年之願1:煙與骨的女兒》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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