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雅各,他跟別人不太一樣。我沒別的意思。他就是有點……呃,我說過他有點劣根性,其實不是那樣,我不知道怎麼形容,並不是說他脾氣不好、會抓狂或什麼的。他不會抓狂,他只是,呃,有點壞。不是對我,因為我是他朋友。有時候他對別的同學很不好,他會說些奇怪的話,像種族歧視之類的話,只是開玩笑。他會罵胖女生很肥,或說些很不好聽的話,批評她們的身材。他在網路上看一些小說,有點像色情小說,不過都跟虐待有關。他說那叫『切割』,就是『切割系色情』,他會說:『昨天晚上我超晚睡,在網路上看切割。』他曾經讓我看其中一些故事,在他的iPod上看。我告訴他,那很變態。那些故事就是關於……呃,殺人砍人。就是,呃,把女人綁起來,拿刀割她們,把她們殺死之類的。還有把男人綁起來,切掉某些東西,」他皺起眉頭,「就是,呃,把他們閹了。實在很變態。他一直在看。」

「什麼意思?」

「他還在讀那些東西。」

「不可能。我經常檢查他的電腦,我安裝了一個程式,可以監控他在網路上的一舉一動。」

「他用他的iPod,就是那台iPod Touch。」

我忽然變成愚蠢、狀況外的家長。

德瑞克主動提示:「他在網路一些論壇裡找到的,這個網站叫『切割室』。網友大概會在那裡交換小說,把自己寫的小說貼上去讓別人讀。」

「德瑞克,小孩子本來就會上色情網站,這我知道。你確定我們現在談的不是單純色情網站?」

「我百分之百肯定,那不是色情。反正,事情還不只這樣。嗯,他愛讀麼就讀什麼,我管不著,但他就是有那種蠻不在乎的心態。」

「不在乎什麼?」

「不在乎別人、動物、任何事情。」他搖搖頭。

我默不作聲,等著。

「有一次我們一起出去,有一群人,大家坐在圍牆上,打發時間。當時是下午,有個男人走在人行道上,扶著,呃,拐扙。就是那種延伸到手臂上,然後有個圈圈套住上臂那種。那人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腿,只能拖著走,大概是癱瘓了或生什麼病。這個人走過去的時候,雅各開始大笑,一直『哈,哈,哈』笑個不停。那人肯定聽到了,他就從我們面前經過,我們大家都看著雅各,說:『你是怎麼回事?』他說:『你們都瞎了嗎?沒看到那傢伙嗎?簡直是怪咖秀!』那實在很……惡劣。嗯,我知道你是雅各的爸爸,我實在不想說這些,可是雅各有時候很壞。他這樣的時候我就不想跟他在一起。說實在話,我有點怕他。」

德瑞克露出悲傷的表情,彷彿他第一次開口說出這麼讓他為難的話。他的朋友雅各讓他失望了。德瑞克繼續以一種比較不嫌惡、比較哀傷的口氣說下去。

「有一次,應該是去年夏天吧,雅各撿到一條狗。就是,嗯,一般的雜種狗。我猜那條狗應該是走失了,不是流浪狗,因為脖子上有項圈。雅各用一條繩子把那狗綁起來,不是用狗鍊。」

「雅各從來沒養過狗。」

德瑞克用那副哀傷的表情對我點點頭,彷彿他有責任對雅各這個一無所知的可憐爸爸解釋清楚。他好像終於發現,父母竟然這麼疏忽子女,讓他很失望。

後來我碰到他,問他那條狗在哪裡,他說:『我不得不把牠埋了。』我就說:『你是說牠死了?』他沒有直接回答,只說:『我不得不把牠埋了。』那件事之後,我有一段時間沒跟他碰面,因為我大概猜得出來。你懂我意思嗎?我大概知道不是什麼好事。當時到處都有尋狗啟示,就是那條狗的主人,他們到處貼了告示,電線桿啦、樹幹啦,上面有狗的照片。我什麼都沒說,最後那家人再也不貼告示了。我努力想忘掉那件事。」

我們沉默了半晌,我確定他沒什麼要補充了,才說:「德瑞克,既然你知道這些事,為什麼還繼續跟雅各交朋友?」

「我們現在不像以前那麼熱絡了,不像小時候一樣。我們只是以前的朋友,那不一樣。」

「以前的朋友,但還是朋友?」

「不知道,有時候我覺得他從來就不是我真正的朋友,他只是我在學校認識的同學,我不認為他曾經關心過我。不是說他不喜歡我或什麼的,他只是不在乎,多半時候都是這樣。」

「其他時候呢?」

德瑞克聳聳肩。他說的話有點牛頭不對馬嘴,不過我還是把他的話寫在這裡。「我一直都覺得他總有一天會出事,我原本以為要等到我們長大以後才會。」

我們靜靜坐了一會兒,我跟德瑞克都沒有出聲,我們彼此心裡都明白,時光不能倒轉,說出口的話收不回來了。

 

我慢慢開車回家,穿過市區,品味這段車程。也許這只是後見之明,但當時我似乎能預知未來,我知道這是某個階段的結束,延緩這段車程可以為我帶來一丁點喜悅,讓我多「正常」一會兒。

回到家後,我繼續不疾不徐的步伐,上樓走進我兒子房間。

他的iPod Touch就在五斗櫃上,那塊平整光滑的小板子在我手上清醒過來。這台機器有密碼保護,不過雅各交出密碼,做為保有這台機器的條件。我輸入四位數密碼,開啟網路瀏覽器。雅各只標記了四、五個常用網頁:臉書、Gmail,還有幾個他喜歡的科技、電玩和音樂網站。根本沒看到「切割室」的蹤跡,我上Google搜尋才找到。

「切割室」是個留言板,訪客可以進來張貼純文字訊息供他人閱讀。這個網站充斥著德瑞克描述的那種故事:涉及限制行動和虐待行為的加料性幻想,甚至有截肢、強暴、謀殺等。其中一小部分似乎沒有色情元素,純粹描述虐待行為,很像目前戲院裡很常見的那些極端血腥、鮮血噴濺的恐怖電影。網站裡沒有任何圖片或影像,只有文字,文字甚至沒有格式。單單從iPod的簡略瀏覽器檢查,沒辦法判斷雅各讀過哪些文章,在這裡流連多久時間。不過倒是看得出來雅各是這個留言板的會員,因為他的暱稱「Job」出現在首頁頂端。我猜「Job」是他的名字或他全名首字母的變體,只是他名字的首字母中間並不是O。也可能他只是調皮地用來暗喻目前官司纏身的苦難【註一】。

我點選了「Job」,連結到儲存雅各最喜歡的故事的頁面,上面列有十多則故事。表單最上層是一則名為「林中漫步」的故事,時間是四月十九日,超過三個月前,作者和上傳者的欄位都空白。

故事開頭是:「那天早上傑森.費爾斯帶著刀走入樹林,因為他猜想自己可能會用得到。走路時他把刀放在運動衫口袋裡,手指圈握在刀把上,手裡的刀傳送了一股奔騰的熱流,竄上他手臂、肩膀,直達大腦,引燃了他的太陽神經叢,就像空中的煙火一般。」

整篇故事都是這種華麗辭藻堆砌而成的空洞長句,像是一篇駭人聽聞的實錄,記載發生在冷泉公園的班傑明.里夫金謀殺案。故事裡的公園名稱變成「石河公園」,紐頓鎮變成「布魯克頓鎮」,班傑明.里夫金變成一個詭詐凶狠的惡霸,名叫「布蘭特.馬里斯」。

我猜這是雅各寫的,卻又無從確認。故事裡沒有任何洩露作者身分的蛛絲馬跡。文章的語氣的確像青少年,而雅各是個書呆子,他在「切割室」出沒很長一段時間,早就通曉這類文體。作者對冷泉公園也有相當的熟悉度,對公園的描述十分正確。我唯一確定的是雅各讀過這篇文章,但這其實證明不了什麼。

於是我開始運用律師的專業知能排除眼前的證據,削弱它的效力,為雅各辯解。

這篇故事稱不上自白,裡面看不出有任何未公開訊息,極可能是憑藉剪報資料和鮮活想像力拼湊而成。就連最冷血的細節,就是班傑明--或「布蘭特.馬里斯」--大叫「住手,你弄痛我了!」那一段,也被報紙大幅報導。至於文章裡其他未曾公開的訊息,它們又有幾分正確性呢?文章裡「布蘭特.馬里斯」對「傑森.費爾斯」說了「嘿,玻璃」這句話,但即使檢警也未必知道那天早上班傑明.里夫金在樹林裡碰到兇手時,是不是也說了這句話;或是當兇手持刀刺向班傑明前胸,刀子通暢無阻地向前推進,沒撞上骨頭,沒有被皮膚或強靭的器官卡住,「有如刺著空氣。」這些事都沒有證人,無從確認。

無論如何,雅各應該明白,不管他有沒有犯罪,寫出這種垃圾是很愚蠢的行為。沒錯,他在臉書上貼了那張「驚魂記」照片,但他肯定不會做這種傻事。

即便他確實寫了篇東西,或是讀過,那又證明什麼?沒錯,這很愚蠢,小孩子不就是愛做蠢事。青少年腦子裡永遠進行著愚笨與聰明的對抗,這回只是愚笨佔了上風。雅各承受著莫大壓力,幾個月來他幾乎等同於被軟禁在家,如今庭期接近,閒言閒語甚囂塵上,他的行為可以諒解。你真能要求小孩子為他說過的那些無禮、笨拙、愚蠢的話負責嗎?置身雅各的處境,有哪個小孩不會開始行為異常?無論如何,又有誰會拿我們青少年時期做過的蠢事來評斷我們呢?

我如此自我安慰,運用我訓練有素的辯護技巧組織我的論點,但我卻無法把班傑明那一聲「住手,你弄痛我了!」逐出大腦。我內心有某種東西撕裂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我還是不容許自己有一絲懷疑。我依然相信雅各,上天可鑑,我還是很愛他,何況根本沒有證據,沒有真正有力的證據可以證明他有罪。我內心那個律師深知這點,但做為雅各父親的那個我被劃了一刀,受傷了。情感是一種思想,沒錯,它是個念頭,但它也是一種知覺,一種身體上的痛楚。慾望、情愛、憎恨、恐懼、嫌惡,這些東西不只你的心靈能感知,你的肌肉和骨頭也能。這小小的心碎就是這種感覺,它像肉體的損傷,深入我的軀體,像一道持續不斷滲血的裂縫。

我重讀那篇故事,再把它從瀏覽器的記憶清除。我把iPod放回雅各的五斗櫃,原本打算走出房間,不跟雅各提這件事,更不對蘿莉透露半句。但我擔心iPod潛藏的危機。我對網路和警方辦案技巧有足夠認識,深諳那些數位足跡不容易消除。我們在網站上的每一次點選都會留下紀錄,存在茫茫虛擬世界裡的某個伺服器,同時也儲存在個人電腦的硬碟裡,不管怎麼刪除,這些紀錄都不會消失。萬一檢察官找到雅各的iPod,從中搜查線索呢?iPod還有另一個危險性,它是雅各另一個上網管道,卻不像家裡的電腦那麼方便我監控。iPod體積輕巧,跟手機一樣,雅各在使用上當然也希望享有使用手機時的隱密性。他用iPod很粗心大意,也有點偷偷摸摸。所以這是個漏洞,是個危險。

我把iPod帶到地下室,玻璃螢幕朝上放在我的小小工作檯上。然後,我拿起鐵槌使勁砸碎它。

摘自《捍衛雅各》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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